不归
第一章
有很多人的身影被碾压在时代的巨轮下，每个人的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，活一遍就过去了。这样想是可悲无奈的。那么转世（如果存在的话），可以理解为灵魂的重生吗？可是，活着是肉体所支配的最基本的行为。灵魂是主宰肉体的，而肉体是灵魂的实行者。有了肉体才有可能。
我从来不敢奢望我在历史上留下我的名字，像那种人们翻开书页就可以看到我的事迹——无论赞美与诋毁，随便他。当然我也没有做到这一点。我只是停留在人们浅层认知的表面，等到下一个时代来临时，我的人生自然而然就会像书页一样，翻过去，然后被遗忘。
今天我回到家乡。我无数次的回来，每一次都找不到我的家。我的家已经埋在了废墟之下，而原来的方位，原来的住址，是一户新的人家。我怀疑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，这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地方。从战场回来的人们全都丢了家乡。利威尔曾经说：“这是正常的。战争年代，有的人藏着思念就埋在了地下。”他言下之意是我应该感到幸运。真是虚伪。
这条街道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卖粘糖人的店面了。“啊啊——还蛮怀念的。”和我同行的爱尔敏说着，踏进了唯一熟悉的地方。他按着枪就进去了，我还没来得及提醒。里面的人吓得把刚刚做好的糖人摔在地下，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，念叨着“不要杀我，我不是自由之翼。”
傻瓜，战争早就胜利了，自由之翼赢了啊。再说了，巨人怎么可能踏进店面里来。它不是应该一脚踩上去吗？
爱尔敏慌张的安慰他，渐渐的不耐烦。他时常忘了战争结束，依然警觉着，保持着战斗状态。谁会责备他？谁都没有资格去责备他。艾伦失踪之后，他没有崩溃，已经是万幸了。他总是自责——“是我的错，是我害得他失踪的。”——仿佛这样，他自身的罪恶感就可以减轻。
这个时候是不能有多余的感情的，除了对于自由的渴望。连国家都没有了，信仰的罪恶被拆穿之后，成为了被人们遗忘的东西。其他的，都会成为累赘。
我叫住爱尔敏，说，不要买糖人了，还是走吧。希干希纳不是家，再也不是了。回来有什么用呢？还是走吧。留在自由之翼，当一个Junior Trainer 也不错。巨人还会再来的。
几年之后？谁知道呢？说不定，我们会在有一天把艾伦杀了。
爱尔敏闻言站起身来，拍拍了灰尘，放弃安慰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双倍的钱放在玻璃桌面上，清脆的声音使得那男人眼睛发亮。他苦笑一声，听我说到“把艾伦杀了”时，他又突然抬起眼睛，问我，你会杀了他吗？
我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我。太奇怪了，他从来不拿艾伦开玩笑。今天这是怎么了……因为战争结束了，我们回来了？
“你会吗？”我敷衍他，其实我不知道。
他点点头。
想的也是。他的原则性，我永远敬佩。
“你不会杀他。当他成为巨人的时候，你也会想尽办法成为巨人，待在他身边。与人类为敌。然后我会杀了你们。”
这是怎么了？我依然想问。他不再清澈的眼睛迫使我回望他，强烈的希望我说出符合他的思想的答复。从来不具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，这一瞬间他有种艾伦的感觉，对于自由的病态的渴望。
“你会怎么样？”他逼问，我后退。
“应该是我问你你要怎么样。”我往后退了好几步，靴子踩空，差一点向后栽倒。他迅速拉住我。
“对不起。”像是反应过来他刚刚反常的话语。“对不起三笠，我最近很烦躁，不正常。”
“刚从战场回来，都是这样。”
“你打算去哪里？”
“回到自由之翼，成为Junior Trainer，训练新生。现在看来自由之翼才是我的归宿。你呢？”
“经商。”
“那就得和宪兵团好好打打交道了。宪兵团的那些烂肉们可不好惹。”
“解除了联合部队，调查兵团对于宪兵团也会稍有影响的。过几天我打算去觐见国王——自由之翼自由之翼，我们还会有自由吗？”我竟然以为他是艾伦，艾伦不可能说出这种话。
话题就停止在这里，没有继续下去。爱尔敏有他自己的选择。
当初在自由之翼的几个人，只有我和萨沙选择回去。我和其他人之间的联系只限于“战友”，战争结束必定会失去联系。没有人会选择一遍一遍的回忆战场和尸体，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就够了。
我躺在床上，目之所及是一只蜘蛛网。它盘结在天花板上，假如我翻身，它会不会掉下来？
“小姐，有你的信件。”门房轻轻的扣门，在试探我是否睡着。他似乎知晓我的身份——兵人，一直对我毕恭毕敬。他倒是很崇拜兵人，爱尔敏在时，他们会聊一些墙内流行的用品和富裕的商人，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东西。
“寄信人是谁？”我穿上靴子。
“——Saha Boucey？”
“是Sasha Blouse，谢谢你了。”奇怪的口音——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，鞠躬，退出房门。
我拆开信件——
亲爱的三笠：
诶嘿三笠，这时候你在那家小破旅馆吧？我到了我家了。诶——真可惜啊，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。我的爸妈，是巨人把他们……万幸的人村民把他们好好埋葬了。就在我家的那一块地上。我这回回去，还打算和爸妈炫耀我的功绩。没什么好炫耀的了。我想马上动身，会调查兵团。至于那个小旅馆——你不会感到不舒服吗？那里有老鼠和壁虎诶！你本应该和我一起去我们多巴村呢！之后我们再去兵团也行得通嘛！爱尔敏打算干什么呢？唉，他指定不会留下来。让去了宪兵团你知道吗？让那个性格——他会在宪兵团混的风生水起的。战争结束了，感觉空空的。我已经习惯了丛林和血腥，这么……这么无聊的日子真的没劲儿。我并不是说我期待战争，唉，墙内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。
一个星期之后见吧。到时候给你写信。
啊对了，你知道埃尔文·史密斯团长的下落吗？
萨沙
我收拾好信，重新躺回床上。说实话我都快忘掉史密斯团长这个人了。战争的后半时期，我就没有见过他，更别说接受命令了。这话去问利威尔比较有用。他们之间，不用说话，对方就即刻懂得。兵团中还有他们是一对的传言。两个铁血的人，只有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才会卸下包袱，畅快的说说话。兵团是不允许有爱情的，这种牢固的友情难免让别人怀疑。萨沙问这做什么？
一周后，萨沙难得遵守约定。我们约在粘糖人的小店里。
话题开始于糖人，我说那是从一个古老的国度传过来的手艺，人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巨人。
“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种玩意儿。”萨沙看着糖人，在手里把弄。晶莹的糖人上映出她的眼睛。
“墙内的人都算不上人了。”
“可以吃吗？”她的眼睛扫过糖人，望向我。
“想吃就吃吧。”只要你不嫌脏。其实我是想看萨沙吃东西时的样子，有种“原来我是真的活着”这样的感觉。甚至会充满动力。
我望向窗外。胜利的消息已经传遍的墙内，他们的生活慢慢恢复生机。贸易，娱乐，学习，全部开始正常运转。不得不佩服人类的自我调整和治愈能力，很快的把巨人和士兵抛在脑后，把活着的不容易抛在了脑后，满脑子都是金币、金币。
谁会告诉他们，巨人没有灭绝？我们只是没有足够的士兵去对抗相对遥远的巨人，所以才返回墙内，如同鸟类返回笼子里，继续着没有尊严和自由的生活。这样的和平，能持续几年就算是奇迹。这是我选择回到自由之翼的原因。并不是我执着的相信自由，我早就放弃的信仰，如果不是艾伦给我的支撑，我会放弃的更早——可是艾伦失踪了，我的思想由不得我控制。
为了延续东洋人的血脉——为了活着。我必须要求年轻的士兵们，去相信，去寻找，去送死。
“你发什么呆？想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吗？”
我摇摇头。“我天生不适合那种生活。”
“——是自从你父母被害之后。”
“嗯——什么时候动身？”
“你急什么？休息几天吧。看在我如约而至的份儿上，陪我吃东西吧。多巴村的东西吃几次就会腻烦，还是你们这里好。”她说起食物会幸福的眯起眼睛，雀斑隐藏在笑纹下面，她的整个人会松弛下来。
她经历了什么，会让她这么低要求——吃饱就是满足。可惜她从来都拒绝说起她的小时候，就算是我和她出生入死这么多年，她从未吐露过她丝毫的过去。反倒是我，里里外外被她解剖的干干净净，一遍又一遍的被嘲笑，过后又被安慰。
“去那家店吧，烤兔肉——”我往外指——
“三笠！！”，她便把粘糖人木棍精准无误的掷到我的心脏上，穿透了外套。我把它拔下来，扔回去。
“你再用力一点，东洋人会化作灵魂跑去你的梦里。”
“呃——不好意思，还没缓过劲儿来。有时会忘了我不在战场。”她吐吐舌头。“三笠，赏我一个白薯我就不会这么做了！你不会死在我手下的，你还没有男朋友，你们东洋人的血脉该怎么延续啊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，我根本体会不到好笑之处。“延续东洋人的血脉”到目前为止我只会一遍又一遍的强调，没有付出实际行动——“难道你要给我找男朋友吗？”
“艾伦回来会打我的。”萨沙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。
“他会回来吗？”
“会的。相信我的直觉。”萨沙朝我眨眨眼。“然后你们会恋爱，结婚，生子……”
她想不可能实现的事情，所有都不着边际。我连希望都丧失了，艾伦回不回来……我不应该否认可能性，但实际上，我不抱希望了。
可是爱尔敏说过的话忽然掠过耳边——“……当他成为巨人的时候，你也会想尽办法成为巨人，待在他身边。与人类为敌。然后我会杀了你们。”
艾伦巨人化，就是人类的敌人。自由之翼的职责所在，是保卫人类的安全，人类得以延续，可能的话，人类得以重获自由。
等同于，艾伦是我的敌人。
等同于，我必须去伤害他。
“我会去伤害他吗？”我这么问我自己。而这一次答案却很清晰。
只有艾伦，会让我背信弃义。
那时我所认为的既简单又幼稚，我认定，我的世界只有艾伦。不会有人突然横在我的心中，让我难以取舍。